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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古典]品花宝鉴(全)-2
匿名用户
2024-11-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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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回魏聘才途中夸遇美王桂保席上乱飞花断无是理,不必信他。「即说道:」吾兄说得这样好,天下只怕真投这个人。「聘才道:」这是你可以见得着的,他们与我同一天到京,此时自然已经进了班子;难道将来不上台唱戏的?那时吾兄见了,才信小弟这对眼睛,是个识宝回回,不是轻易赞好的。就是一样,这两个相貌好了,脾气恰不好。凭你怎样巴结他,要他一句好言好语也不能。那一个更古怪,他索性不理人,若多问了他几句话,他就气得要哭出来。只怕这种性情到京里来,也没人喜欢。若论相貌,就算京城里有好相公,也总压不下他,恐还要比不上他呢。「子玉心里想道:「他说这两个人,与他同一天进京。我那日看见那两人之后,他就到了,不要他说的就是我见的,那一班人却像从南边来的模样。」便又问道:「你说那个顶好的叫什么名字?」聘才道:「叫琴官。那个叫琪官。」子玉道:「琴官进城那一天穿的什么衣裳?」聘才道:「都是蓝绉绸皮袄,酱色呢得胜褂。」子玉见衣服已经对了,又问:「他一人一个车呢,还与人同坐一个车?」聘才道:「他与琪官、叶茂林同坐一个车,那车围是蓝布的,骡子是白的。」子玉又道:「那叶茂林有多少岁数了?」聘才道:「五十以外。」子玉不禁拍手笑道:「我已见过这两人,你果然赞得不错,真要算绝色了。」聘才大乐道:「何如,你几时见过的?」子玉就将那日挤了路,见四辆车都是些小孩子,头一辆就是这三个人。那琪官已经好了,那琴官真可说天下无双。聘才乐得受不得,便又问道:「比京里那些红相公怎样?」子玉笑道:「前日车里那两个,我皆目所未见,那个琴官更为难得,但不知此时在什么班里?」聘才道:「明日我出去打听,打听着了,我们去听他的戏。」子玉点头,再要问时,忽见灯光一亮,一个小丫头在门外说道:「太太叫请少爷早些睡罢。」子玉只得起身进去。这一宿就把聘才的话想了又想,又将车中所见模样神情,细细追摹一回,然后睡着。自此子玉待聘才更加亲厚。次早聘才带了他的小子四儿,将王文辉的信送去。适文辉一早出门未回,王恂也不在家,只得请颜仲清会了。聘才见仲清一表非凡,叙了一番寒温,知是文辉之婿,又是士燮的内侄,免不得恭惟一番。正要告辞,只见一个跟班捧着一包衣服进来说:「老爷回来了。」聘才只得坐下。停了一会,听得外面有说话的声音,像是定班子唱戏的话。然后靴声秃秃,见一个大方脸,花白长须,三品服饰,仪容甚伟,犹裘耀目,粉底皂靴,走将进来。聘才知是主人,连忙上前作揖拜见,文辉双手拉住道:「岂敢,岂敢!作什么行这样大礼。那一天你们到京,我就知道了,可是在舍亲梅铁庵处住的?」聘才答应了「是」。文辉让聘才坐下,自己就盘起腿来,仲清坐在靠窗凳上。聘才见这大模厮样的架子,心里筹画了一筹画,便站起来道:「小侄在诸位老伯荫庇之下,一切全仗栽培。家父曾吩咐过小侄,说大人的尊范,必要位至极品。趁如今拜识拜识,将来可以提拔寒。」说罢取出书子来双手呈上,文辉一手接着,看看信面就放下,哈哈大笑道:「你令尊怎么这样疏远我,写起大人安启来。」又叹口气道:「可惜了令尊这一手好八股,那一年与我同案进学,我中那一科,你令尊本要中解元的。已经定了元,主考忽看见那本卷面上,画了一把刀,一枝笔,笔底下一团墨浸,直印到卷底。揭开看时,像一个人头,越揭下去越清楚,连眉目都有了。因此,知他损了阴骘,便换了人。也不晓得令尊何意,这一管好笔,不做文章去做状子,至今还是个穷秀才,也没见他发过财。每逢学台出京,我总重托的,不然,访闻了这只刀笔,还了得。」说得聘才倨促不安。文辉又手理长髯说道:「前年魏府尊选了江宁,出京时问我要个朋友,我就荐了令尊,他一口答应说要请的。后来不见你令尊的信来,我甚疑心。及魏府尊的禀帖来说,上司荐的人多,不能不请。又说侯石翁又硬荐了两个亲戚。只好代为设法,或转荐别处。后来到底转荐没有呢?「聘才茫然,并不曾见有此事,只得恭身道谢。又说:」也没有转荐。「文辉道:」想必他又听了什么闲话了。但此时令尊还是处馆,还仍旧做那勾当?「聘才道:」此刻家父在一个盐务里司事,比处馆略宽展些。「文辉道:」这倒好。一年有多少修金呢?「,聘才道:」也有三百金。「文辉道:「也够浇裹了。论起来我做了三品京堂,一年的俸银,也不过如此。」说罢又仰面而笑。聘才也无话可说,正想告辞,忽见一个俊俏跟班,打扮得十分华丽,凑着文辉耳边说了一句话。聘才是乖觉人,知道有事,便起身告辞,文辉要送出去,聘才道:「还同颜大哥有话讲,大人请便。」文辉便住了脚,弯一弯腰,大摇大摆的进去了。仲清送出了门,聘才想道:「这个老头儿好大架子,不及梅老伯远甚。」便自回梅宅不题。且说仲清到自己房中吃了饭,与其妻室蓉华讲了些话,来到王恂书斋,恰值王恂才回。刚说得一两句话,有王恂两个内舅前来看望:一个叫孙嗣徽,一个叫孙嗣元,本是王文辉同乡同年孙亮功部郎之子。这嗣徽、嗣元两个,真所谓难兄难弟。将他们的外貌内才比起王恂来,真有天渊之隔。这嗣徽生得缩颈堆腮,脸色倒还白净,就是肺火太重,一年四季总是满脸的红疙瘩,已堆得面无余地,而鼻上更多,已变了一个红鼻子。年纪倒有二十六岁,《五经》还不曾念完,文理实在欠通,却又酷好掉文,满口之乎者也,腐气可掏。有个苏州拔贡生高品,与他相熟,送他两个诨名:一个是「虫蛀千字文」。又因他那个红鼻子,有时擦得放光透亮,又叫做「起阳狗肾」。乃弟嗣元,生得枭唇露齿,又是个吊眼皮,右边一只眼睛高高吊起,像是朱笔圈了半圈。文理与乃兄不相上下,却喜批评乃兄的不通。又犯了口吃的毛病,有时议论起来,期期艾艾,愈着急愈说不清楚。高品也送他一个混号,叫做「叠韵双声谱」,这两个废物真是一对。是日来到王宅,适文辉请客,客将到了。王恂即同他到书房内来。仲清躲避不及,只得见了,同王恂陪着坐下。嗣徽先对仲清说道;今日天朗气清,所以愚兄弟正其衣冠,翩然而来奉看的。「王恂、仲清忍不住要笑。嗣徽又对王恂说道:」适值尊驾出门,不知去向,若不是‘鸟倦飞而知还’,则虽引弓而射之,亦徒兴弋人之慕矣。「仲清正要回言,那嗣元道:」哥、哥、哥你这句话说、说错了,怎么把鸟来比起人来,你、你、你还要将箭射、射、射他,那就更岂有此理了。「嗣徽道:」老二,你到底腹中空空如也,不知运化书卷之妙。这是我腹笥便便,不啻若自其口出。这句‘鸟倦飞而知还’,是出在《古文观止》上的。若说鸟不可以比人,那《大学》上为什么说‘可以人而不如鸟乎’呢?「仲清暗笑道:天下也有这样蠢材,便道:」大哥的鸟论极通,岂特大哥如鸟,只怕鸟还不如大哥。要晓得靖节先生此言,原是引以自喻的。「嗣徽侧耳而听,又说道:」老兄所看的《古文观止》,只怕是翻板的。小弟记得逼真,做这篇古文是个姓陶的,并不是姓秦。「王恂忍不住,装作解手出去,抿着嘴笑了一会。仲清笑道:」大哥实在渊博之至,连那做古文的姓都知道。「嗣徽只道仲清果真佩服他,便意气扬扬,脸上的红疙瘩,如出花灌了浆一样,一颗颗的亮澄澄起来,便对嗣元道:」老二,但凡我们读书人,天分记性是并行不悖,缺一不可的。「嗣元道:」敢、敢、敢子,若不是记性好,也不、不、不把狗来对人了。若不是天分好,也不把牛来对先生了。「说着大笑,那只吊眼皮的眼睛已淌下泪来。那嗣徽便生了气,两腮鼓起就像癞虾蟆一样。仲清故意问道:」想必令兄又是引经据典,倒要请教请教。「嗣元道:」论、论、论文理呢,家兄到底多读两年书,孝孝小弟原赶、赶、赶不上,但是错的地方极多。有一天先生出、出、出了一个对,是叫将书对书的。上对是:「人能弘道。‘家、家、家兄却对得快,写了出来是:狗、狗、狗无恒心。先生道:」这不是书。’家、家、家兄道:「是《孟子》上的。‘先生道:「岂、岂、岂有此理。’家兄只当先生忘了,便乐、乐、乐得了不得,连忙翻、翻、翻出来看,原来是草字头的苟字,不是反犬旁的狗字。」仲清笑了一笑道:「若不是狗记错了,倒是一副好对子。」嗣元道:「又一日,先生出了一个做起讲的题、题、题目,是:」先生将何之。‘家兄就、就、就将’牛何之‘做了起头。先、先生拿笔叉、叉、叉了几叉,痛骂了一顿。「这一番说得嗣徽羞忿难耐,便在屋子里乱踱起来,说道:」屁话,屁话!「便起身告辞。王恂也恐他们弟兄斗气,不便挽留,同仲清送了出来。刚到二门口,可巧碰见孙亮功进来,孙氏弟兄站在一边。王恂、仲清上前见了礼,亮功问道:「客到齐了么?」王恫道:「没有。」仲清看亮功虽是个紫糖色扁脸,蹋鼻子,但五官端正,又有了几根胡须,比两位贤郎好看多了。亮功正要与他儿子说话,适值王桂保进来,见了亮功并王恂、仲清,也站在一边。亮功看看桂保,对他儿子说道:「你们回去,不要说什么。」嗣徽兄弟会意答应,于是亮功即拉了桂保进去。仲清、王恂送了他弟兄出门进来,大家换了衣裳,在书房内晚饭对酌闲谈。王恂道:「我们这两位舅兄,真可入得《无双谱》的。」仲清道:「为什么同胞兄妹丝毫不像?假使尊夫人生了这样嘴脸,那就够你受罪了。」王恂笑道:「幸亏内人是如今这位岳母生的。你不晓得我们还有个大姨子在家,是个天老,一头的白发,那是不能嫁人的,差不多有三十岁了。」仲清问道:「听得令岳母泼妒异常,未知果否?」王恂道:「这个醋劲儿却也少有的。」且按下这边。却说孙亮功同了桂保进来,见过主人。不多一刻,客已全到,便安起席来。这些客都是文辉同年,论年纪孙亮功最长,因系姻亲,便让兵部员外杨方猷坐了首席。对面是光禄寺少卿周锡爵。监察御史陆宗沅坐了第三席,孙亮功坐了第四席,文辉坐了主席。桂保斟了一巡酒,杨方猷命他入席,对着王文辉坐了。文辉问他哥哥兰保为什么不来,桂保道:「今日本都在怡园逛了一天,徐老爷知道这里请客,才打发我来的。兰保、宝珠、蕙芳、漱芳、玉林都还没有散,只怕总要到四五更天才散呢。」文辉道:「这徐度香也算人间第一个快乐人了。」陆宗沅道:「听说他这个怡园共花了五十多万银子才造成。」杨方猷道:「本来地方也大,也造得过于精致。」文辉道:「我前月逛了一天,还没有逛到一半。」桂保说:「我们今日逛了梅崦与东风昨夜楼两处,这两处就有正百间屋子。实在造得也奇极了,几几乎进去了出不来。」孙亮功道:「你应该打个地洞,藏在里头。」说得大家都笑。桂保道:「你会骂人。」便斟了一大杯酒来罚他,亮功始不肯喝,桂保要灌,便也喝了。上了几样菜,文辉道:「这样清饮无趣,蕊香你出个令罢。」桂保道:「打擂最好,什么都放得进去。」孙亮功道:「完了!把个令祖宗请了来了。」文辉命人取了六个钱来。周锡爵道:「这杯分个大小才好。」杨方猷道:「我们两个一杯三开罢。「陆宗沅道:」未免太少些,你们一杯两开,我们都是一杯一开何如?「俱各依允。桂保伸出一个拳来,问文辉吃多少杯?文辉道:「不必累赘,我们六个人竟以六杯为率,不必增减,准他一杯化作几杯就是了。也没有闷雷霹雷,那个猜着,就依令而行,最为剪截。」桂保便问杨方猷道:「第一杯怎样喝?」杨方猷道:「一杯化作三杯,找人豁拳。」又问孙亮功:「第二三杯怎样喝?」亮功道:「两杯都装作小旦敬人。」周锡爵道:「我们这样的胡子,倒有些难装。」亮功道:「只要做作得好,便有胡子也不妨。」桂保又问陆宗沅道:「第四杯呢?」陆宗沅道:「把瓜子抓一把,数到谁就是谁。」桂保道:「这杯便宜了。」又问周锡爵道:「五六两杯行什么令?」周锡爵道:「两杯化作六杯,花字飞觞。」桂保先问文辉道:「几个?」文辉道:「一个。」顺手便问亮功道:「几个?」亮功伸着两指道:「就是两个。」桂保笑道:「好猜手,一猜就着。」放开手看时,正是两个。遂取了三个杯子,斟满了酒,放在亮功面前。亮功道:「这是杨四兄的令,就和你豁。」杨方猷道:「我是半杯说过的。」亮功道「豁起来再讲。」可可响了三响,亮功输了三拳,便道:「今日拳运不佳,让了你罢。」第二三杯即系亮功自己的令,便道:「这装小旦倒是作法自弊了。也罢,让我来敬两个人。「随站起来,左手拿了杯酒,右手掩了胡子,把头扭了两扭,笑迷迷软腰细步的走到杨方猷面前,请了一个安,娇声娇气的道」敬杨老爷一杯酒,务必赏个脸儿。「说着,把眼睛四下里飞了一转,宛然联锦班内京丑谭八的丑态,引得合席大笑,桂保笑得如花枝乱颤,杨方猷只得饮了一杯。孙亮功掐了一枝梅花,插在帽边,又取了一个大杯,捻手蹑脚的走到陆宗沅面前,斟了酒道:「陆都老爷是向来疼我的,敬你这一杯。」陆宗玩道:「这大杯如何使得?」孙亮功道:「想来都老爷是要吃皮杯的。」说罢呷了一口,送到宗沅嘴边。综沅站起来笑道:「这个免劳照顾。」大家狂笑起来,亮功忍不住要笑,酒咽不及,喷了陆宗沅一脸。众人一发哄堂大笑。陆宗玩忙要水净了脸。第四杯是数瓜子令。亮功抓了一把,数一数是二十五粒,恰好数到自己,陆宗沅道:「这个极该。」第五六杯是飞花令,孙亮功看着桂保道:「岂宜重问后庭花。」数一数又是自饮。亮功道:「晦气,我改一句罢。」众人道:「这个断使不得,改一句罚十杯。」桂保斟了一杯酒道:「请孙老爷后庭花饮酒。」众人重新又笑。亮功把桂保拧了一把,也喝了。下手是王文辉飞觞,桂保把嘴向孙亮功一呶,文辉会意,便道:「桃花细逐扬花落。」轮应陆宗沅、孙亮功各一杯。陆宗沅因亮功喷了他酒,便道:「无可奈何花落去。」接着杨方猷便道:「索性一总喝两杯罢。」亮功道:「很好,你说罢。」杨方本猷道:「笑隔荷花共人语。」桂保斟了两杯,孙亮功喝了。轮着桂保飞花,想了一想,说道:「好将花下承金粉。」数到又是亮功,众人说:「好。」亮功道:「不好,不好。这句是杜撰的,不是古人诗。」桂保道:「怎么是杜撰?现在是陆龟蒙的诗。」周锡爵道:「不错的,你不能不喝这杯。」亮功道:「他想了半天,有心飞到我的。他若能随口说两句飞着我,我就喝。」桂保道:「真么?你不要赖。「亮功道:」不赖,不赖。「桂保一连说了三句道:」‘月满花香记得无’,‘漱齿花前酒半酣’,‘楼上花枝笑独眠’。「众人拍手称妙,亮功无法,倒饮了三个半杯。末一杯是周锡爵,便道:」飞花寂寂燕双双。「亮功道:」你们好么,大家齐心都叫我一个人喝酒。「要周锡爵代喝,周锡爵不肯,亮功道:」我再装作小旦奉敬何如?「周锡爵笑道:」饶了我罢,我代喝就是了。「说得大家又笑,桂保笑道:「这个飞花不公,我有一个飞花最公道。」便将几朵梅花揉碎了,放在掌中,说道:「我一吹,落到人身上,都要喝的。」亮功嘻着嘴,望着桂保道:「很好,你且试吹一次,不知落到谁。」桂保故意往外一望,说道:「孙老爷家里打发人来了。」亮功扭转脸去望时,桂保对着他脸一吹,将些花瓣贴得他一脸。亮功酒多了出汗,因此花瓣粘住了,一瓣还吹进了鼻孔,打了一个喷嚏,惹得众人大笑。陆宗沅道:「这个花脸好,不用上粉。」孙亮功连忙抹下,这边桂保犹飞了一句道:「自有闲花一面春。」众人又笑了又赞,亮功要走过来不依,桂保恰好真见一个跟班进来,凑了亮功耳边说了两句。亮功登时失色,便道:「你先回去,我即刻就回。」便向王文辉道:「酒已多了,快吃饭罢。」文辉与座客均各会意,点头微笑,桂保道:「准是太太打发人来叫,回去迟了是要顶灯的。」众人又笑了一阵,文辉道:「好么,连众人一齐打趣在内。」亮功罚了桂保一杯,屁滚尿流的催饭。大家吃完,洗嗽毕,就随着亮功同散。文辉赏了桂保二十两银子,桂保谢了,走到书房来找王恂、仲清,谈了一会,说道:「我们班里新来了两个:一个叫琴官,一个叫琪官,生得色艺惧佳,只怕史竹君的《花谱》又要翻刻了。」又坐了一会也自回去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第三回卖烟壶老王索诈砸菜碗小旦撒娇话说魏聘才回来,书房中已吃过饭了,正在踌躇,想到外面馆子上去吃点心。走到账房门口,忽见一个小厮,托着一个大方盘,内放一只火锅,两盘菜,热气腾腾的送进去了。随后见有管事的许顺跟着进去,见了聘才,便问:「大爷用过饭没有?」聘才道:「才从外头送信回来的。」许顺道,「既没用饭,何不就请在帐房吃罢。」这许顺夫妇是颜夫人赔房过来的,一切银钱账目皆其经手。聘才进了帐房,许顺要让聘才先吃,聘才不肯,拉他同坐了。吃过了饭,许顺泡了一碗酽茶递给聘才,说了一会闲话。看壁上的挂钟已到未初,偶然看见一个紫竹书架上有几本残书,顺手取了两本看时,却是抄写的曲本,无非是《牡丹亭》、《长生殿》上的几支曲子。又取一本薄薄的二三十页,却是刻板的,题着《曲台花谱》。略翻一翻,像品题小旦的。再拿几本看时,是不全的《缀白裘》。聘才道:「这两本书是自己的么?想来音律是讲究的。」许顺道:「那里懂什么音律,不知是那个爷们撂在这里的。」聘才要借去看看,许顺道:「只管拿去。」聘才袖了出来,到自己房里,歪在炕上,取那本《花谱》看了一会,记清了八个名氏。一面想道:「原来京里有这样好小旦,怪不得外省人说:」要看戏,京里去。‘相公非但好,个个有绝技,且能精通文墨,真是名不虚传。这样看起来,那琴官虽然生得天仙似的,只怕未必比得上这一班「。忽又转念道:」这书上说的,也怕有些言过其实。若论相貌,我看世界上未必赛得过琴官。「重新又将这八个人的光景逐一摹拟一番,又牢牢的记了一记。只见四儿跑进来说道:」同路来的叶先生找少爷说话,现在账房里。「聘才说:」这也奇了,他怎的到这里来。「就将《花谱》在梳头底下,带上房门出来。到了帐房,见叶茂林同着个白胖面生的人在那里坐着,见聘才进来,都站起了,上前拉手问好。聘才道:「叶先生到此有何贵干?」时茂林笑嘻嘻的道:「晓得尊驾在此,特来请安的。」聘才知道他是顺口的话,便道:「我还没有来奉拜,倒先劳你的驾过来。」又问:「那位贵姓?」叶茂林道:「这是我们大掌班金二爷,来请梅大人定戏的。」聘才待再问时,只见许顺从上头下来说道:「大人吩咐,既是正月初五以前都有人定下,初六七也使得,就是不许分包。」那金二道:「不分包这句话,却不敢答应。正月里的戏,不要说我们联锦班,就是差不多的班子,那一天不分三包两包。许二爷劳你驾,再回一声罢。」许顺道:「已经回过了,是这么吩咐下来,再去回时,也是白碰钉子。要不然,到王大人那里去商量罢。」金二道:「这日子呢?」许顺道:「一发和王大人商量,不拘初六初七,定一天就是了。」叶茂林道:「到王大人宅子去回来,还要在此地经过。不如我在此等一等,你同许二爷去说结了,回来同走罢。」金二道:「也好。」便同许顺去了。叶茂林即问聘才:「可曾看过京里的戏?」聘才回说:「没有。」茂林就说行头怎样新鲜,脚色怎样齐全,小旦怎样装束好看,园子里怎样热闹,堂会戏怎样排场,说得聘才十分高兴。问起同船的人来,知琴官在曹长庆处,现今患了几天病,也渐渐好了。琪官定于腊月初十日上台,其余各自跟他师傅,也有在联锦班的,也有过别班里去的。聘才又问他的寓处,说在杨柳巷联锦班总寓内。聘才道:「改日过来奉看。」茂林道:「这如何敢当,只好顺便去逛逛。」说着许顾已同了金二回来,已经说妥,定于正月初六日在姑苏会馆,不论分包不分包,只要点谁的戏,不短脚色就是了。许顺上去回明,付了定银各散。是晚子玉课期,未得与聘才闲谈。次日,聘才记着叶茂林的话,吃了早饭想去听戏,叫四儿带了钱,换了衣裳。因元茂在书房读书,不好约他,独自步行出门,不多路就到了戏园地方。这条街共有五个园子,一路车马挤满,甚是难走。遍看联锦班的报子,今日没有戏,遇着传差,聘才心上不乐,只得再找别的班子。耳边听得一阵锣鼓响,走过了几家铺面,见一个戏园写着三乐园,是联珠班。进去看时,见两旁楼上楼下及中间池子里,人都坐满了,台上也将近开戏;就有看座儿的上来招呼,引聘才到了上场门,靠墙一张桌子边。聘才却没有带着垫子,看座儿的拿了个垫子与他铺了,送上茶壶、香火。不多一会开了戏。冲场戏是没有什么好看的。望着那边楼上,有一班像些京官模样,背后站着许多跟班。又见戏房门口帘子里,有几个小旦,露着雪白的半个脸儿,望着那一起人笑,不一会,就攒三聚五的上去请安。远远看那些小旦时,也有斯文的,也有伶俐的,也有淘气的。身上的衣裳却极华美。有海龙、有狐腿,有水獭,有染貂,都是玉琢粉妆的脑袋,花嫣柳媚的神情。一会儿靠在人身边,一会儿坐在人身旁,一会儿扶在人肩上,这些人说说笑笑,像是应接不暇光景,聘才已经看出了神。又见一个闲空雅座内,来了一个人。这个人好个高大身材,一个青黑的脸,穿着银针海龙裘,气概轩昂,威风凛烈,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。跟着三四个家人,都也穿得体面。自备了大锡茶壶、盖碗、水烟袋等物,摆了一桌子,那人方才坐下。只见一群小旦蜂拥而至,把这一个大官座也挤得满满的了。见那人的神气好不飞扬跋扈,顾盼自豪,叫家人买这样,买那样,茶果点心摆了无数,不好的摔得一地,还把那家人大骂。聘才听得怪声怪气的,也不晓得他是那一处人。正在看他们时,觉得自己身旁,又来了两个人。回头一看:一个是胖子,一个生得黑瘦,有了微须,身上也穿得华丽,都是三十来岁年纪,也有两个小旦跟着说闲话。小厮铺上坐褥,一齐挤着坐下。聘才听他们说话,又看看那两个相公,也觉得平常,不算什么上好的。忽见那个热闹官座里,有一个相公,望着这边,少顷走了过来,对胖子与那一位都请了安。这张桌子连聘才已经是五个人,况兼那人生得肥胖,又占了好多地方,那相公来时已挤不进去。因见聘才同桌,只道是一起的人,便向聘才弯了弯腰。聘才是个知趣的人,忙把身子一挪,空出个坐儿。这相公便坐下了,即问了聘才的姓,聘才连忙答应,也要问他名氏,忽见那胖子扭转手来,在那相公膀子上一把抓祝那相公道:「你做什么使这样劲儿?」便侧转身向胖子坐了,一只手搭在胖子肩上。那先坐的两个相公,便跳将下去,摔着袖子走了。只听得那胖子说道:「蓉官,怎么两三月不见你的影儿?你也总不进城来瞧我,好个红相公。我前日在四香堂等你半天,你竟不来。是什么缘故呢?」那蓉宫脸上一红,即一手拉着那胖子的手道:「三老爷今日有气。前日四香堂叫我,我本要来的,实在腾不出这个空儿。天也迟了,一进城就出不得城。在你书房里住,原很好,三奶奶也很疼我,就听不得青姨奶奶骂小子,打丫头,摔这样,砸那样,再和白姨奶奶打起架来,教你两边张罗不开。明儿早上,好晒我在书房里,你躲着不出来了。「蓉官没有说完,把那脖子笑得眼皮裹着眼睛,没了缝,把蓉官嘴上一拧,骂道:」好个贫嘴的小么儿。这是偶然的事情,那里是常打架吗。「聘才听得这话,说得尖酸有趣。一面细看他的相貌,也十分可爱,年纪不过十五六岁,一个瓜子脸儿,秀眉横黛,美目流波,两腮露着酒凹,耳上穿着一只小金环,衣裳华美,香气袭人。这蓉官瞅着那胖子说道:」三老爷你好冤,人说你常在全福班听戏,花了三千吊钱,替小福出师。你瞧瞧小福在对面楼上,他竟不过来呢。「那胖子道:」那里来这些话,小福我才见过一两面,谁说替他出师。你尽造谣言。「蓉官道:」倒不是我造谣言,有人说的。「蓉官又对那人道:」大老爷是不爱听昆腔的,爱听高腔杂耍儿。「那人道:」不是我不爱听,我实在不懂,不晓得唱些什么。高腔倒有滋味儿,不然倒是梆子腔,还听得清楚。「聘才一面听着,一面看戏。第三出是《南浦》,很熟的曲文,用脚在板凳上踏了两板,就倒了一杯茶,一手擎着慢慢的喝。可巧那胖子要下来走动,把手向蓉官肩上一扶,蓉官身子一幌,碰着了聘才的膀子,茶碗一侧,淋淋漓漓把聘才的袍子泼湿了一大块。那胖子同蓉官,着实过意不去,陪了不是,聘才倒不好意思,笑道:」这有什么要紧,干一干就好了。「说着自己将手巾拭了。又听了一回戏,只见一个老头子弯着腰,颈脖上长着灰包似的一个大气瘤,手内托着一个小黄漆木盘,盘内盛着那许多玉器,还有些各样颜色的东西,口里轻轻的道:「买点玉器儿,瞧瞧玉器儿。」从人丛里走近聘才身边,一手捏着一个黄色鼻烟壶,对着聘才道:「买鼻烟壶儿。」聘才见这壶额色甚好,接过来看了一看,问要多少钱。那卖玉器的道:「这琥珀壶儿是旧的,老爷要使,拿去就结了。人家要,是十二两银,一厘不能少的。你能算十两银就是了。」聘才只道这壶儿不过数百文,今听他讨价,连忙送还。那卖玉器的便不肯接,道:「老爷既问价,必得还个价儿,你能瞧这壶儿又旧,膛儿又大,拿在手里又暖又不沉,很配你能使。你能总得还个价儿。」聘才没法,只得随口说道:「给你二两银子。」卖玉器的便把壶接了过去,说太少,买假的还不能。停一会又说:「罢了,今日第一回开张,老爷成心买,算六两银。」聘才摇着头说:「不要。」那卖玉器的叹口气道:「如今买卖也难做,南边老爷们也精明,你瞧这个琥珀壶儿卖二两银。算了,底下你能常照顾我就有了。「说着又把壶儿送过来。聘才身边没有带银子,因他讨价是十两,故意只还二两,是打算他必不肯卖的,谁知还价便卖,一时又缩不转来,只得呆呆的看戏,不理他,然脸已红了。那卖玉器的本是个老奸臣猾,知是南边人初进京的光景,便索性放起刁来道:」我卖了四十多年的玉器,走了几十个戏园子,从没有见还了价,重说不要的。老爷那里不多使二两银,别这么着。「靠紧了聘才,把壶儿捏着。聘才没奈何,只得直说道:」今日实在没有带银子,明日带了银子来取你的罢。「那卖玉器的那里肯信道:「老爷没有银子,就使票子。」聘才道:「连票子也没有。」卖玉器的道:「我跟老爷府上去领。」聘才道:「我住得远。」卖玉器的只当不听见,仍捏着壶儿紧靠着聘才。那时台上换了二簧戏,一个小旦才出场,尚未开口,就有一个人喊起好来,于是楼上楼下,几十个人同声一喊,倒像救火似的。聘才吓了一跳,身子一动,碰了那卖玉器的手,只听得扑托一响,把个松香烟壶,砸了好几块。聘才吃了一惊,发怔起来,那卖玉器的倒不慌不忙慢慢的将碎壶儿捡起,搁在聘才身边道:「这位爷闹脾气,整的不要要碎的。如今索性拉交情,整的是六两银,碎的算六吊大钱,十二吊京钱。」聘才便生起气来道:「你这人好不讲理,方才说二两,怎么如今又要六两,你不是讹我么?」旁边那些听戏的,都替聘才不平。聘才待要发作,只见那个胖子伸过手来,将那卖玉器的一扯,就指着他说道:「老王,你别要这么着。」聘才连忙招呼,那胖子倒真动了气,又道:「老王,你别要混懵。怎么拿个松香壶儿不值一百钱,赚人二两银。砸碎了就要六两。你瞧他南边人老实,不懂你那懵劲儿,你就懵开了。我姓富的在这里,你不能。」那卖玉器的见了他,就不敢强,道:「三爷,你能怎么说,怎么好。」那胖子就叫跟班的给他四百钱,卖玉器的尚要争论,那一位也说道:「富三爷那里不照应你,这点事你就这么着。况且富三爷是为朋友的,下次瞧瞧有好玉器,他们多照顾你一点就够了。」蓉官接口道:「这老头子好讨人嫌:弯着腰,托着那浪盘子,天天在人空里挤来挤去,一点好东西都没有。谁要买,德古斋还少吗?」卖玉器的只得忍气吞声,拿了碎烟壶走了出去,嘴里咕噜道:「闹扬气,充朋友,照顾我也配?有钱尽闹相公。」又挤到别处去了。聘才心里甚是感激,连忙拉着富三的手道:「小弟粗卤,倒累三爷生气。」又向那人也拉了拉手,就叫四儿拿出二百大钱来,双手送上。富三笑道:「这算什么。」接过来,递与聘才的四儿道:「算我收了,给你罢。」四儿不敢接,聘才又笑道:「断不敢要三爷破钞,还请收了。」又将钱交与富三的家人,富三接过来,望桌上一扔道:「你太酸了!几个钱什么要紧,推来推去的推不了。」聘才只得叫四儿收了,叫他请了安,谢了赏。聘才已听得人叫他富三爷,自然姓富了,便问那一位的姓,是姓贵、名字叫芬,现在部里做个七品小京官。这富三爷叫富伦,是二品荫生,现做户部主事。一一领教过了。富、贵二人也问了聘才的姓,又问了他是那一处人,现在当什么差?聘才道:「小弟是江宁府人,才到京,尚未谋干什么。此时寓在鸣坷坊梅世伯梅大人处。」富三道:「江宁是个好地方,我小时候跟着我们老爷子到过江宁。那时我们老爷子做江宁藩司,我才十二岁,后来升了广东巡抚。你方才说鸣坷坊的梅大人,他也在广东做过学差,与我们老爷子很相好。以后大家都回了京,我们老爷子做了侍郎,不上一年,就不在了。我是没有念过书,不配同这些老先生们往来,所以这好几年不走动了。闻得他家玉哥儿很聪明,人也生得好,年纪也有十六七岁了,不知娶过媳妇儿没有?「聘才一一回答了,又与贵大爷寒喧一番。聘才已知富三是个热心肠,多情多义的人;那个贵大爷却是个谨慎小心,安分守己的一路。当下三人,倒闲谈了好一会。蓉官又到对面楼上去了,聘才望着他,又去与那黑脸大汉讲话。又见那个卖玉器的挤上楼去,捏着些零碎玉件,到那些相公身边,混了一阵,只管兜搭,总要卖成一样才去的光景。那个黑大汉好不厌他,便吆喝了一声。那卖玉器的尚不肯走,嘴里倒还讲了一句什么。那个黑大汉听了大怒,便命家人□他出去。众家人听不得一声,将他乱推乱撵,那个老头子见势头不好,便也不敢撒赖,腰驼背曲的,一步步走出来。又要照应了盘内东西,当当啷啷的把些料壶儿、料嘴子砸了好些,弯了腰捡了一样,盘里倒又落下两样,心里想拚着这条老命讹他一讹,看看那位老爷的相貌,先就害怕,更非富三爷可比,只得含着眼泪一步步的走下楼来。下了楼,才一路骂出戏园,看得那些相公个个大笑,都探出身子看他出了戏园,才住了笑。这边富三看了,也拍手称快,聘才更乐得了不得。但不知这个人,是个什么阔人,少顷等蓉官来问他。只见那黑大汉已起身,带了四个相公,昂昂然大踏步的出去了。那些没有带去的相公,又分头各去找人。不一刻,蓉官又过来坐下,富三笑道:「空巴结他,也不带你去,磨了半天,一顿饭都磨不出来。」蓉官点着头道:「不错,我磨他。他叫我,我也不去。这位老爷子不是好相交的。」富三道:「这人是那里人,姓什么?」蓉官道:「是广东人,我只听得人都称他奚大老爷,我也是才认识他。且他也到京未久,他就待春兰待得好。今日春兰身上穿那件玄狐腿子的,是奚大老爷身上脱下来,现叫毛毛匠改小的。」说罢即凑着富三耳边问了一句,富三道:「怎么你今日又有空儿?」蓉官笑嘻嘻的两手搭着富三的肩,把他揉了几揉。富三见聘才人品活动,又系梅氏世谊,便道:「魏大哥,今日这戏没有听头,咱们找个地方喝一钟去罢?」聘才见富三是个慷慨爽快的人,便有心要拉拢他,说道:「今日幸会,但先要说明赏兄弟的脸作个东。」富三笑道:「使得。」就在靴革幼里拿出个靴页子来,取一张钱票,交与他跟班给看座儿的,连这位老爷的戏钱也在里头。聘才又再三谢了。于是带了蓉官,一同出来。他们是有车来的,聘才搭了蓉官的车,四儿也跨了车沿,跟兔坐了车尾。聘才在车里随口的说笑,哄得蓉官十分欢喜,又赞他的相貌,要算京城第一。说说笑笑己到了一个馆子,一同进去,拣了雅座坐了。走堂的上来,张罗点了菜,蓉官斟了酒。只听得隔壁燕语莺声,甚为热闹。蓉官从板缝里望时,就是那个奚大老爷带了春兰,还有三个相公在那里。聘才问富三道:「老太爷的讳,上下是那两个字?」富三不解所问,倒是贵太爷明白,即对富三说道:「他问大叔官名是叫什么?」富三道:「你问我们老爷的名字么,我们老爷叫富安世。」聘才即站起身来道:「怪不得了,三爷是个大贤人之后。你们老大人,在我们南京地方已成了神。三年前,地方上百姓,共捐了几千银子,造了一个名宦祠,供了老大人的牌位。还有一位是江宁府某大老爷。这老大人生前爱民是不用说了,到归天之后,还恋着南京百姓,遇着瘟疫、蝗虫、水、旱等灾,常常的显圣,有求必应,灵验得很,只怕督抚就要奏请加封的。那些百姓感戴到一万分,愿老大人的世世子孙,位极人臣,封侯拜相,这也是一定的理。今看三爷这般心地,那样品貌,将来也必要做到一品的。」几句话把富三恭惟得十分快乐,倒回答不上来。贵大爷道:「这个话倒也可信。大叔在江南年数本久,自知府升到藩司,也有十几年,自然恋着那地方上了。」富三道:「我们老爷在江宁十六年,自知府到藩司,没有出过省,真与南京人有缘。我是生在江宁府衙门里的,所以我会说几句南京话。」聘才又将贵大爷恭惟一番。贵大爷道:「我这个功名是看得见的,要升官也难得个拣选,不是同知,就是通判,并无他途。」聘才道:「将来总不止于同、通的。」蓉官笑道:「你瞧我将来怎样?」聘才笑道:「你将来是要到月宫里去,会成仙呢。」富三、贵大皆笑,蓉官罚了聘才一杯酒道:「你此时倒会说话,为什么见了那个卖主器的,就说不出来?」聘才笑道:「今日幸遇见了三爷、大爷,不然我真被他缠不清了。」富三道:「这种人是怕硬欺软,你越与他说好话,他越不依的。你不见楼上那个人将他轰出来,砸掉了许多东西,他何曾敢说一声。不过,咱们不肯做这样霸道事,叫苦人吃亏。其实,四百钱还是多给的。他那个料壶儿,准不值一百钱。」聘才又赞了几声仁厚待人,必有厚福。蓉官道:「那奚老爷的爷们,好不利害,将这老王推推搡搡的,我怕跌了他,把他那浪盘子的臭杂碎全砸了,不绝了他的命?倒幸亏没有砸掉多少,只砸了两个料嘴子,一个料烟壶。有一个爷们更恶,在他脖子那个灰包上一扌叉,那老王噎了一口气,两个白眼珠一翻,好不怕人。这个奚大老爷的性子也太暴,适或扌叉死了他,也要偿命的。「蓉官说到此,只听得隔壁雅座里闹起来,听得一人骂道:」鸡巴攘的,又装腔做作了。「蓉官低低的说道:「不好了,那位奚大老爷又翻了,不知骂谁?」便到板壁缝里去望他们。这边聘才与富三、贵大都静悄悄的听,听得一个相公说道:「你倒开口就骂人。好便宜的鸡巴,做起菜来,你口里还吃不尽呢。」听得那人又骂道:「我最恨那装腔做作的,一天一个样子。」又听得那相公说道:「就算我装腔做作了,你也不能打死了我。」又听得那人骂道:「我倒不打死你,我想攘死你。」听得当啷一声,砸了一个酒杯。那人又说道:「这声音响得小,要砸砸大的。」听得那相公说道:「你爱听响的。」便又一声响,砸破了一个大碗。那人道:「你会砸,我不会砸?」也砸了一个。那相公道:「你爱砸,谁又拦你不砸。」便接连叮叮砸了好几个。那人怒极了,说道:「你真砸得好。」便索性把桌子一撅,这一响更响得有趣。那三个相公一个已唬跑了,两个死命的解劝,口中不住的大老爷、干爹、干爸爸的求他不要生气。那个砸碗的相公也跑到院子里,鸣呜咽咽的哭起来了。掌柜的、走堂的一齐进来劝解,都不敢说一句话。尽陪着笑脸,大老爷长,大老爷短。那掌柜的又去安慰那相公,嘻嘻的笑说道:「春兰做什么与大老爷这么怄气,你瞧崭新的玄狐腿于溅了油了,快拿烧酒来擦。」就有伙计们拿了烧酒,掌柜的替他抹干净了。一面把那位奚老爷请了出来,另到一间屋子坐了,拉了那相公上前,劝他陪个不是。那相公只管哭,不肯陪礼,那姓奚的,见掌柜的如此张罗,也有些过意不去,说道:「倒吵闹了你们。这孩子一天强似一天,令人生气。「那掌柜的倒代这相公请安作揖的在那里做花脸,那性奚的气也平了,那相公也住了哭。掌柜的又将那三个相公也找了进来,吩咐伙计们照样办菜,拿上好的碗盏,与大老爷消气和事。掌柜的又说那走堂的道:「老三,你不会伺候。这砸碗的声音,是最好听的。你应该拿顶细料的磁碗出来,那就砸得又清又脆,也叫大老爷乐一乐。这半粗半细的磁器,砸起来声音也带些笨浊。你瞧大老爷当赏你五十吊,也只赏你四十吊了。」说得众伙计哈哈大笑,一面去扫地抹桌子。这一地的莱,已经有四条大狗进去吃得差不多了。大家抢吃,便在屋里乱咬起来,四条大狗打在一处。众伙计七手八脚,拿了棍子、扫笆赶开了狗,然后收拾。你道这掌柜的,为什么巴结这个姓奚的。他知道这个姓奚的,是广东大富翁,又是阔少爷,现带了十几万银子进京,要捐个大官。已到了一月有余。差不多天天上他的馆子,已赚了他正千吊钱了。这一桌莱连碗开起帐来,总要虚开五六倍。应五十吊,大约总开三百吊。那位姓奚的最喜喝这杯快乐酒,你再开多些,他也照数全给,断不肯短少。这是海南大纨?F,到京里来想闹点声名,做个冤桶的。此时只晓得他排行是十一,就称呼他为奚十一。那个砸碗的相公,就是蓉官说的春兰了。富三与聘才、贵大都在门口看了一会进来。蓉官吐了吐舌,说道:「好不怕人!这才算个标子。」富三笑道:「这种标也标得无趣,但不知为什么事闹起来?」蓉官道:「这位奚大老爷的下作脾气,是讲不出来的。」于是富三与聘才、贵大豁了一会拳,此时天气尚短,他们也要进城。贵大爷先抢会帐,聘才又要作东,富三爷道:「都不要抢,这一点小东,让我富老三做了罢。明日就吃你,后日再吃他。」大家只得让富三爷会了帐。富三、贵大得了。聘才一番恭惟,心里着实喜欢。聘才又问了两人的住处,说明日要来请安。富三道:「我住在东城金牌楼路西,茶叶铺对门。」指着贵大爷道:「他就在茶叶铺间壁,门上都是户部封条。明日如果来,我们就在家里等侯。「聘才说:「一定来的,咱们从此订交。只是我是个白身人。仰扳不上。」富三、贵大同说:「罚你!咱们哥儿们论什么,你不嫌我们粗卤就是了。」富三赏了蓉官八吊钱,跟兔两吊钱。蓉官谢了赏,辞了贵大爷与聘才先去了。此时日已西沉,富、贵两人急急的赶城,聘才送了他们上车,同着四儿慢慢步行而归。到家时点了灯了,子玉、元茂都在书房夜课。聘才换了衣裳,趿着鞋,喝了几杯茶,坐了一回。少停,子玉、元茂出来,同到聘才房里。只见聘才解下腰间的褡包,一只手揣在怀里,剩着一只空袖子悠悠荡荡的,在房里走来走去转圈儿。见了子玉、元茂进来,,便嘻嘻的笑。元茂道:「今日什么事,到此刻才回?」又凑到他脑上一看道:「酒气醺醺,一定是叶茂林请你的,可曾见那些小孩子么?」聘才道:「我没有去找叶茂林,我倒听了联珠班的戏。那班里的相公,足有五六十个,都是生得很好的。遇见一个相好,是从前南京藩台的少爷,与我们也有世谊。他请我吃饭,叫了个相公,也是上等的。「子玉道:」大哥,你前日说那琴官脾气不好,又爱哭,是怎样脾气?「聘才道:」那琴官的脾气是少有的,大约托生时,阎罗王把块水晶放在他心里,又硬又冷,绝没有一点怜悯人的心肠。这个人与他讲情字,是不必题了。我因为他脑袋生得好,生了一片怜香惜玉之心,奴才似的巴结他,非但不能引他笑一笑,倒几次惹得他哭起来,这个脾气教人怎样说得出来?总而言之,他眼睛里没有瞧得起的人就是了。「子玉想道:」果然有这样脾气,这人就是上上人物,是十全的了。「便呆呆思想起来。便又转念道:」人海中庸耳俗目,都喜诌媚逢迎,只怕这清高自爱的佳人,必遭白眼。除非有几个正人君子,同心协力提拔他,使奸邪辈不得觊觎,然后可以成就他这铮铮有声,皖皎自洁。使若辈中出个奇人,倒也是古今少有的。「子玉想到此,这条心有些像柳花将落,随风脱去,摇曳到琴官身上了。忽见李元茂把风门一开,说道:」了不得了。「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